第三講 程明道先生:如沐春風與體悟天理

宋明理學有「濂洛關閩」地區性的說法。周敦頤和張橫渠,一個是「濂」、一個是「關」。所謂「關」是指關中,即現今陝西。程明道(程顥,1032-1085)、程伊川(程頤1033-1107)則是「洛」,「洛」就是洛陽。洛陽是宋代中國城市文化的中心,像台灣的台北市一樣,是整個文化生活的中心。而二程子的活動範圍就在洛陽。

宋明理學中「理」的概念,成為哲學的重心,最早是程明道提出來的,並提升到「天理」的高度,天理是他所授受而來,意思是說天理是他自己所領悟出來的,在這之前都是講「道」。另外,你可以看到他的哲學,就是很單純的哲學,又能夠臻至極為高深的理想境界。程明道同時開創了「理學」和「心學」。後來程伊川和朱子跟隨,成為理學家;陸象山跟隨,成為心學家。

程伊川和程明道雖然只差一歲,但是程明道五十四歲就辭世,程伊川辭世時七十餘歲,等於他多活了二十年。這二十年伊川不斷發展自己的哲學。因此,所謂:「程朱理學」包含程明道、程伊川和朱子的哲學。

程明道和程伊川兩兄弟的個性與學問是很有趣的對比。他們兩位在進父親宿舍的時候,一個人走右邊,一個人走左邊,他們家的僕人們都跟著程明道走,沒有人跟著伊川走。因為伊川比較嚴肅, 明道比較隨和。「程門立雪」就是伊川的典故。伊川和學生上完課後休息,學生就在外面等他。等他醒過來,下雪都已經累積到膝蓋了,這才敢跟老師辭別。不像現在老師上課, 還要等學生來上課。「如沐春風」則出自於明道。學人們跟明道討論學問之後,回想整個互動的過程,感覺好像自己就沐浴在春風裡般舒適開朗。明道有一首詩《 秋日偶成 》最能表現他的生命情調:
閒來無事不從容,睡覺東窗日已紅。
萬物靜觀皆自得,四時佳興與人同。
道通天地有形外,思入風雲變態中。
富貴不淫貧賤樂,男兒到此是豪雄。

明道曾經私下告訴過伊川:如果他日後輩學人們能體會到師道之嚴,該歸功於伊川;如果學人們能體會到師道之廣,則明道有其効力。可見這兩個人的個性,剛好就決定他們後來的學問。

程明道說:「自十五六時,與弟頤聞汝南周敦頤論學,遂厭科舉之習,慨然有求道之志。」程明道十五、六歲,得到人生很大的啟發,就是遇到周敦頤後跟著他學習。程明道討厭為了考試而讀書的讀書方式,所以他遍讀諸子百家。宋明理學家們,都是先讀諸子百家。讀道家、讀佛教,最後又回到六經。就像唐代的佛學大師,早期都讀過儒家、道家經典,覺得不夠深刻,後來追求到佛教的義理去。
程明道雖然討厭科舉之習,慨然有求道之志。然而他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舉進士,雖然他讀書不是以考試為目標,但很快就考過了。這代表他天資聰穎,又用功學習而工夫純熟。結果在鄠邑這個地方擔任上元縣主簿,有點像主任秘書、代理縣長,是地方官。當地有個地方有佛像,時常有人聚集,甚至到了三更半夜,仍有男女雜處。因此經常傳出一些不好的事情, 甚至有人說佛像會放光。但程明道是講求理性,他就要求把佛像拿來給他看看會不會放光。依我們現在的說法就是「破除迷信」。後來人們不再聚集在佛寺,解決了社會風俗上的困擾。有次黃河決堤,程明道也打破官場慣例,冒著被糾舉的危險,調動民兵救水,很積極解決。所以這些儒者都形容程明道為地方父母官。例如程明道當晉城令時:「在縣三歲,民愛之如父母」、「熙寧初,用呂公著薦為太子中允,監察御史裏行」。後來程明道到了中央去當太子的老師。然而,這時就遇到「熙寧變法」,宋神宗時王安石的變法。宋代其實有很多政治革新,例如:宋仁宗時的范仲淹「慶曆新政」、到了宋神宗有王安石變法,還有後面的「元祐更化」。司馬光和一些舊黨覺得王安石變法擾民或與民爭利,又把王安石變法全部推翻。這些政治革新很辛苦,效果也不一定有。

「王安石本與之善」。王安石很尊重程明道,王安石的變法,程明道不一定反對,只是沒有積極參與這個變法。所以有一次王安石與程明道見面時,一談到這個變法,王安石就過於急躁,態度太過獨斷,急於辯論滔滔。但程明道就說:「我們現在是在談公事,你也要允許我發表我的意見。」程明道這樣一講,王安石自己覺得不好意思,程明道的修養是很到位的。他面對王安石,不會跟他發脾氣,但是他據理力爭,連王安石都敬重他。所以「王安石本與之善」,王安石本來想拉攏百官支持他的變法,但後來有一些人跟他理念不合了。雖然他跟程明道不合,但「猶敬其忠信」,王安石還是敬重程明道的德行。

程明道當地方官居多,雖然後來宋神宗看重他,但他不支持王安石變法,所以他沒有太大權力。《宋史》形容程明道:「資性過人,而充養有道,和粹之氣,盎于面背。門人交友從之數十年,未嘗見其忿厲之容。」(《宋史.卷四二七.道學列傳一.程顥》)他從來沒有生氣過,這個修養很不容易。關於程明道的學問,沒有像張橫渠那樣被整理得完整。總而言之,他的哲學被稱為「理學」,他的哲學思想都散布在《二程遺書》,都是語錄體。他有寫兩篇重要的文章:〈定性書〉和〈識仁篇〉。

程明道的思想最為代表的著作:〈定性書〉和〈識仁篇〉。其他都是語錄,如《二程遺書》、《二程語錄》。牟宗三教授做了很大的貢獻,他把《二程語錄》中,有關程明道和程伊川的,都把它們分開。因為一般講宋明理學,就是所謂的程朱理學、陸王心學。結果後來發現,程朱理學就有問題了,「程」原本是指程明道、程伊川,「朱」是朱熹,可是真正影響朱子哲學最為關鍵的是程伊川。所以二程要如何區別,這是宋明理學的一個重要問題。

程明道與程伊川差了一歲,兩人一起學習,但是伊川多活了二十幾年,所以程朱理學與二程的差別就在這二十幾年。程伊川早期跟著程明道的哲學,後來他慢慢走出自己的路。朱子說程明道的哲學是「渾淪 」,什麼叫渾淪 ?其實儒者們都不大願意去批評前賢,不大敢講前賢的壞話。所謂的渾淪 ,不是說程明道的哲學融會貫通。程明道的哲學是一本
論,如果要更精確一點講,應該是一體論,指萬物是一體的,所以叫渾淪 、融貫。

渾淪,用現在的說法是籠統。比如中國文化這個概念範圍很大,什麼東西都涵蓋在裡面, 抽鴉片、裹小腳也可以在中國文化裡面,你也可以把儒家思想,儒家的人性,道德主體性的自覺放在中國文化。這個概念的涵蓋範圍沒有界限,以至於模糊了,這叫籠統。

為什麼朱子會說程明道的哲學是渾淪?因為朱熹從程伊川這裡得到「理一分殊」。「理 一」是可以和程明道連上的,程明道講理一,講天理流行,但是程伊川講「理一分殊」, 這就是程伊川與程明道不同的地方。而程伊川的「理一分殊」就傳到朱子了。所以為什麼朱子會批評程明道為渾淪?因為朱子認為講理一比較容易,但是關鍵在分殊。談融貫的那一面比較簡單,但要講差別、差異、殊別的地方,比較不容易,比較容易被忽略。相對於理一,朱子更重視分殊。所以哲學就是有兩面,一面是綜合,要看出萬物相同的那一面,但也要有分析,在相同的事物中要看出不同的地方。分析跟綜合這兩面哲學的思考方法,在朱子來講是兼顧的,從伊川開始就把理一分殊用在倫理上,朱子把它擴充到本體宇宙論,不只有在講倫理學,連道的本體與宇宙萬物、倫理義理都講「理一分殊」,所以他有宇宙論,形上學的傾向,當然也涉及人性論和修養論。

程明道的哲學,最為關鍵的代表著作,前面是〈定性書〉(〈答橫渠張子厚先生書〉),後面是〈識仁篇〉,所以勞思光先生就講解這兩篇來代表程明道的哲學。〈定性書》是他在跟張橫渠討論的過程,張橫渠是他的表叔。當時張橫渠在洛陽講《易經》,後來遇到二程。兩個人聊《易經》之後,張橫渠就把他的虎皮椅撤掉,以表示程明道、程伊川對《易經》的理解不在他之下。所以若要討論《易經》,找程明道、程伊川研究好了。可見張橫渠他一生也是研究《易經》的,但他很看重程明道和程伊川。

張橫渠的哲學是一本論,主張:「本於一,故能合」。「天人合一」是張橫渠的哲學主張,程明道就說:「天人本不二,何必言合?」程明道就對著張橫渠的說法去發展他自己的想法。〈定性書〉這個書名,其實有人說應該取名叫「定心」,因為心才有動靜,透過下功夫來定心。在書信中,程明道回答張橫渠:「承教,諭以定性未能不動,猶累於外物」(〈定性書〉),承蒙就是謝謝,「承教」是承蒙你的教導。「諭」指你的來信。張橫渠講「天人本於一,故能合」,叫「天人合一」。所以張橫渠是漸教。張橫渠會區分內外講動靜。可是明道是頓教、是圓教。明道講動靜也是,講內外也是圓頓。頓相對於漸,圓相對於別,要有所分別的別,即「藏通別圓」的別(註:藏是小乘,別、圓是大乘,通是從小乘
通向大乘)。佛教有所謂的判教,分作小乘佛教、大乘佛教。大乘佛教還有分「別圓」。明道的哲學是圓頓之教,是圓、是一,不講二,天人本於一。就像明道曾經說過:「天人本不二,何必言合?」不講二,是圓教,也是頓教,就是禪宗說: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」。直接坐直升機,不像坐鐵路或公車還要轉車的,有中間過程的。

什麼是圓?這會有不同的說法。天台宗有天台宗的說法,華嚴宗有華嚴宗的說法。中國哲學、中國文化喜歡講圓融,集中在一元論裡面。基督宗教也一樣,比如說「善惡」。基督宗教中的奧古斯丁(Augustine of Hippo,西元 354-430 年)青年時是有才華的人,但生活放蕩。他年輕時曾接觸過一個信仰叫拜火教,拜火教是主張善惡二元的,但是基督宗教則認為雖然有魔鬼,但魔鬼終究是墮落的天使,這個世界最後上帝在掌管,還是一元論。

善惡一元論是什麼?以前老師在讀士林哲學(經院哲學),探討惡有沒有真實的存在?士林哲學說惡沒有存在,惡是善的缺乏。舉一個例子,「黑暗」。什麼是黑暗?沒有光線, 光線的缺乏叫黑暗,它是一個消極概念。白板筆、書、電腦,都是有實體的東西,但是你看到黑暗是什麼?黑暗就是沒有光。那什麼是惡?善的缺乏,沒有善。瞎眼,視力的缺 乏。瞎眼、黑暗、惡,都是一個消極的概念。它不是積極的說「有什麼」,而是消極的說
「沒有什麼」。

回到程明道哲學,這個宇宙是一元,所以是圓教。人在修養的時候,不是有動靜嗎?心就要定。那為什麼心性沒辦法安定?「累於外物」,被外在所影響。那怎麼辦呢?程明道正面說出他的看法,「所謂定者,動亦定,靜亦定,無將迎,無內外。苟以外物為外,牽己而從之,是以己性為有內外也。」他認為沒有內外,無將迎。後面講到「莫若廓然而大公, 物來而順應」,有沒有感覺他是在講誰?這個思想受誰的影響比較大?繼續看:「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;聖人之常,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」。我們說程明道是理學大師,可是你看他這裡的觀念很像道家。「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;聖人之常,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」,根本就是老子學。後面「莫若廓然而大公,物來而順應」,接近莊子。莊子就是講物來順應。所以他講一個人的修養要定心,要定性,要守住你那個心,不是說「時時勤拂拭,莫使惹塵埃」。他是用比較超越的功夫,把自己的心性超越上去,自我提升的修養。但是他又引用《易經》的「貞吉悔亡」、「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」,就是說你的思念、意念要守住,不要被外在誘惑。他會告訴你:「哪有什麼外物,哪有什麼誘惑?根本就沒有內外。」心定的話,一切都不是問題。

那問題出在哪裡呢?「大率患在於自私而用智。自私則不能以有為為應迹,用智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」,他在講應迹。「迹」就是軌跡,我們走在路上,要怎麼知道有誰來過?要看地上的腳印。到深山裡面去時,如何得知有沒有野獸出沒?有沒有人經過?就是看地上

的腳印。所以看本迹論也是這樣的道理。雖然我們看不到道,但是道的顯現或作用無所不在:「德就是道之用」, 就知道「道」無所不在。

基督徒也是這樣說,我們看不到上帝,但是基督徒彼此相愛,上帝就在我們當中。雖然沒有看到上帝,但是基督徒都相信上帝。他們彼此相愛,那一定有上帝。就像台灣的佛教, 星雲法師、證嚴法師、聖嚴法師 這麼多法師影響台灣那麼多人、那麼多善款、那麼多
愛心,去救濟世界很多需要被救濟的地方。當你說根本就沒有佛,都是假的,那他們在做什麼呢?雖然看不到佛,看不到神,但是神和佛對世界的影響,就好像我們看到腳印。就像沒有野獸,但是有野獸的腳印一樣,就是應迹。以有為為應迹,有為是無為的應迹。所以它告訴我們不能自私,不能狹隘的思考。如果自私的話,就不能以有為為應迹;如果所作所為都大公無私的話,那我們和道、和天理都可以連成一片。

我們有時候會自私,自私之後行為或作為就會偏頗。偏,又叫「蔽 」。你是會蔽於某一邊的。學子有六蔽,我們就會有一種偏頗而我們不自覺。比如說我有一次喝喜酒,跟著一個局長坐在同一桌,同桌有一些他的部屬,那一桌吃飯就很辛苦。局長很喜歡聊天,講不是很好笑的笑話,大家就聽他講話,不敢動筷子去夾菜。局長也不夾菜一直講話,這樣用餐好痛苦。在單位裡面會有官僚階級的氣息。如果你是局長或長官,而你沒有自覺的話,你有時候就會被束縛住。工作時因為執行職務所以要講求階級,可是下班後跟同事一起吃飯, 身為局長就應該要有自覺不要被束縛住。當老師、長輩也一樣,同學或晚輩有時候會送禮物給老師或長輩,老師長輩習慣了之後,沒收到禮物就心裡不好受了。應該要回到最原初、自然,這才是最好的。
程明道更成熟的理學思想在〈識仁篇〉,待續。